他的小狗[悬疑/HE]BY：行路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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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两位不速之客

才一从教学楼出来，我们两个，一人一鬼，就被秋日里特有的萧索夜色给包围了。明明白日里还觉得秋老虎作祟，午间闷热的汗水倒灌，可天刚一擦黑，冷风就呼呼地往人脸上刮，四周的一片漆黑里能听见风声在肆意乱刮。

也许是感到压抑，我抬头仰望着尚未出现星辰的夜空。天空低沉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下来，有一种台风到来之前最后的平静，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一定是一次强台风，预示着夏日的高温统治将彻底终结。

空中隐约传来呜呜的风声，我和郑允浩一同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

从前总是我一人，没有谁和我结伴同行，迄今为止感受到的枯燥乏味的路程在有了郑允浩的陪伴之后变得充满快乐和期望。就连往日看来灰扑扑的笔直公路，和落满灰尘埃的废弃工厂残迹，如今在我看来都别有一番风趣。

两个人在没有路灯的黑乎乎的土路上走着。右侧，毫无秩序地排列着一些公寓楼及一些带有宽敞院落的农户。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但是很有人烟生息。如此生活化的场景里，始终走在道路外侧我右边的鬼魂反倒成为了最不可置信的存在。

黑暗中，我只消将头微微偏向右方，便可见郑允浩的侧脸。他太敏锐，总是能在我看向他时的第一秒就抬眼回看着我，以往我总是下意识因为自卑而赶快撇过头去，所以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在我移开视线后那道总是注视着我的目光。

可现在不同了，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回来，又在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

他冲我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惯了白日里的郑允浩此竟与和阴影极度契合，在暗处的他端的不再是一副好学生做派，不远处巡防的红蓝警灯亮起又熄灭，像点燃的野火，他的五官随光明灭，俊美到危险。

我感到一种想要嘬点什么类似于想要吸烟的难耐，但其实我知道，我是色欲熏心，彻底被他冲昏了头脑。

呵，说什么“只要跟着他，地狱我也去”，幸好没将这种话说出口，真是有够酸掉大牙。

虽然此刻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但那种心情本身却并没有改变。

虽然我们曾经彼此错过或被错过，我们蹉跎过也迷失过，言语激烈地交锋过，他吞没我又用那样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地记住了他，我曾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死过一次，但命运兜兜转转，竟然会有这样的奇遇在转过头的街角等待着我。

仿若命中注定。

多美好的形容。

一路无言地走到住宅区的楼下，郑允浩看着我将自行车上锁，这次踩上台阶的脚步故意放得很轻，倒是不知道从哪家门里传来母亲正给小孩辅导作业的吵声，不一会儿就听见小孩哇哇大哭的声音。我和郑允浩相视而笑。

郑允浩率先一步飘至我所住的那扇门前等我，我只顾闷着头走，直到一鼻子撞在宽阔又坚实的后背上，这一下给我撞得鼻子发酸，全是生理性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我捂住鼻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

“咋啦？”我揉揉鼻子，擦去眼角的泪花，奇怪地盯着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却不按下去的郑允浩，“怎么不……”

“别说话。”郑允浩低声截断我的话，那双纯黑的瞳仁正盯着露出一丝小缝的门的间隙里面，一只手把我拦在身后，是很专注的防御性姿态。

疑问留在心中没敢再问出口，只是奇怪门怎么会开着，难道是我早上走得急，忘记锁门？

但这时我的心底里还没有产生真正危险的信号，大抵是因为出于对身边这人的完全信任，并且我从他对我的这以保护姿态里接收到一段甜蜜的信号。

一遇上郑允浩，我平时的聪慧敏捷简直统统失灵，满脑子都被郑允浩占据。

郑允浩脸上出现一种肃穆的表情，也许是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鬼魂，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用一种压低了的气音在我耳边说道：“小心，里面有人。”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我护在身后的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腕，说话时的嘴唇擦过我的耳廓，明明已经不该有的气息吐在我的耳蜗中央。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在意，只能闻到他颈间传来的香气。

我对香水完全一窍不通，只能闻出是中调带着烈酒混合香草的甜味，深吸一口至鼻腔，醒神提脑。

不知道是不是我似疯狗看见肉般的举动引起郑允浩的注意，他原本注意力在门内，此时突然回头瞥我一眼，眼神中暗含的意味我接收程度良好。

他用眼神骂了我一句。

——“小变态。”

我立刻锤头避开视线，认错态度良好，但顾此失彼，光顾着躲避郑允浩的视线便忘记了此刻莫名的处境，我的手下意识去推半掩着的门。

等郑允浩来阻拦我已经迟了。

门内的场景一览无余的敞开在我们面前。

同今早我离开时好像并没有太大改变的房间，光从卧室的窗户透进来，又穿过半开着的纸拉门，虽然昏暗，但配合着从我们身后的头顶上照进来的走廊的光线，还是将门内的场景尽收眼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看到的第一眼我竟然以为一切都是我在发梦，甚至身边的鬼魂也是我臆想的结果。

但下一秒飞身挡在我面前的郑允浩，以及遮在我眼前的大手证实了这一切的真实性。

但我还是怔愣着僵在原地，透过郑允浩半透明的掌心，看到一具脑袋和身体都无力松弛着的尸体就正躺在我狭小的客厅中央，虽然看不太仔细，但凭借这近两年我和这人的熟悉程度而言，还是能一眼就认出这具尸体正是我的班主任——宋安国。

宋安国的脖子上勒着一条我惯常看他带的深蓝色领带，舌头稍微伸出一点，半睁着眼，颜面青紫。

我的大脑瞬间感到一片空白。

刚刚郑允浩守在门口不让我进时说“有人”，没想到，是一个死人。

我虽惊讶，但因为曾有郑允浩的案例在前，所以即便再一次看到尸体，甚至是一具出现在我家的尸体时心情竟然格外地诡异平静。

我的内心只有疑问却没有任何悲恸的同情，尤其是回想起他曾做过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我甚至觉得这种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但麻烦的是，为什么他偏偏会死在我家？

我将郑允浩挡在我眼前的手扒开，小声指挥着他说：“你能不能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虽然我足够淡定，但让我直接去触碰尸体还是难以做到，毕竟他又不是郑允浩。

“身体还热着，应该是刚死不久。”

郑允浩飘过去，蹲下身手探进宋安国的裤腿里，摸了摸他的小腿后这么对我说道。

“竟然真的死了……”我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然后才仿若如梦惊醒般的发问：“怎么会！怎么会在我家？这、这……”

哪个高中生放学一回到家，发现自己失踪了一天被全城追捕的恋童癖班主任竟然被勒死在自己家的客厅，恐怕都会像我一样手足无措，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我该报警吗？

可报警之后该怎么说？说我一回到家就看到尸体横倒在我家客厅，他是怎么进来的？谁杀的？不是一早就放学为什么现在才回到家里？又有谁能为我作证？谁能为我作证？难道是鬼魂吗？

太多现实问题一瞬间挤进了我的大脑，我几乎头疼欲裂。郑允浩还在仔细查看尸体，而我抱着脑袋只想蹲下，郁闷的心情达到巅峰。

这时在我们两个谁都没注意到的入门的位置突然闪身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匿在黑暗里不知道看了我们多久，仿佛是为了确定些什么。直到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之后，突然发出扑哧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来。

这笑声在此刻的恐怖氛围里简直就像是从什么恶鬼里传出的声音，听到声音的瞬间我简直头皮都要炸开，原本踌躇在尸体前侧，瞬间横跳过那具横躺着的尸体躲到郑允浩的身边，这才转回头往门口的方向望去。

只见今日被推上风口的那视频的另一个主角竟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外。

吴南星抱着一叠快有他半个身子高的塑料布倚门而站，单薄的身影都快被他手中的东西压得遮住了半个身形，他一贯阴湿的眼神在我和郑允浩之间有了一个明显的扫视。还没等我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吴南星又扑哧地笑了，不，并非是笑，感觉上可能只是略微撇了撇嘴。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我身边的鬼魂郑允浩的脸上，却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金在中，我还以为你是在蒙我，原来，你是真的能看见鬼魂啊。”

郑允浩将我护在身后，对走到近前的吴南星怒目而视。

而吴南星只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次扭过头阴恻恻地盯着我，笑声化为凄厉。

“我帮你把他杀了哦。”

他这么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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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到“死”之后，便能看见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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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两位不速之客2

吴南星慢慢走近屋内，看了一眼横倒在地上的宋老师的尸体，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容，随后那双本就阴潮的双眼露出阴恻恻的凶光，他背后还未关上的门外廊间的感应灯一名一灭，仿若黑暗中闪烁的鬼火，将他的脸映照得更为

“我帮你把他杀了哦。”吴南星的目光移到我身上，说。

听到这句话的当下我的大脑便开始飞快运转消化着这句话含带的意义，但思前想后都觉得毫无头绪，叫人只想抱头蹲下的苦闷心情依旧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强烈起来。可当我瞥见如果此时蹲下的话一定会和眼前的死尸脸对着脸，便生生忍住了那股冲动。

郑允浩走到门边，将大门轻轻合上。

随着一声清脆的门锁闭合声，廊间那盏因为故障而不断闪烁的灯光被隔绝在一门之外，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

低沉压抑的气氛直叫人喘不上气来，虽然卧室的窗子半开着，但室内依旧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陈腐气味。郑允浩刚刚摸过了尸体，说还是温热的，明明才刚死不久，这种死人的气味怎么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开始发散。和死人同处一室，想象着那已失去生命体的肉块从这一秒就开始发酵和腐烂，真叫人不断打寒战。

即便内心多么抗拒和不愿，但人性的本能却让我再一次将目光往下、再往下，可当目光真实地触到那具已经丧失了生命体的死尸上后，由于心跳得太过厉害，甚至逐渐丧失了现实感，这下我才深感不论是观看尸体，还是同死尸同处一室真的是违背人类的本能。

这回不是出于那种即将崩溃的心情，完全是因为胆怯，我腿一软就要跪坐在地。但比起我丧失力气速度更快的是郑允浩的动作，也许是他的目光始终都在我身上，一察觉出我快要崩溃，他捞起我的身体，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整个人架了起来，才让我不至于一屁股就坐到地上。

他挡在我的面前，面对着眼前的尸体，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吴南星。

“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你不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吗。”

片刻后，郑允浩替我问了出口。

被质问的吴南星脸上闪过微乎其微的受辱般的神情，即便在黑暗中，我还是看得非常清楚，那张暴露在黑暗中的白净的脸，在他的左脸颊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记，犹如枝条抽动高高肿起的红痕，一看就是刚刚被打不久。

也许是意识到什么，我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但郑允浩却以为我是害怕，便将搂住我的胳膊更加紧了几分。

我从郑允浩的身后探出脑袋，轻声询问道：“那、那个，是宋老师打的吗？”

“宋老师……”吴南星几乎是在用肌肉强行牵动着嘴角挤出来这三个字，他甚至笑了一下，那是一种看起来彻骨的冷笑。他用自己右手的手背轻轻贴了一下挨打的地方，不禁发出抽气的嘶声，说：“在你们看来，那个禽兽是个认真负责的好教师，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吴南星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投向已经死掉的宋安国的尸体，那目光几乎要刺穿那尸体一般，寒冷、锐利，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宋安国没死的话，他还会再重新杀死他一万遍也由不嫌多。

“打着给我辅导功课的名义，结果却是给我喝下有安眠药的饮料，把昏过去的我绑在椅子上拍下那些恶心的照片，最后又拿那些照片威胁我……这就是、这就是我们的好老师干的事情。”

吴南星说这话时脸上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可这次我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出从前那般可憎的面目，反而让人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意。

在产生“可恨”这种感觉的瞬间，它就像黑云一般不断扩展，转眼占满整个心房。现在，可想而知，吴南星的心中除了被憎恨占满以外，已经什么也不存在。

光是想象那些那些画面，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但……

“但、但……”我张了张嘴，“但是”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莫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所以我想说的那句——“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人”的这句话，被我噎在喉咙里。

那一瞬间，我和郑允浩对视了一眼，神情一下子都凝固了。

连带着想问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成了没有必要问出口的废话。

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对着我兜头而下，好像脖子被钉进了一个木楔子一样。眼中站着的一人、一鬼、一死尸都开始在视线当中摇晃起来。

可是还是有我无法串联起来的部分。

也许是看穿了我脸上的疑惑，吴南星用脚重重踢开了挡在茶几前面的宋安国的尸体，犹如这间屋子的主人般擅自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才慢慢说道：“所以我不是说了嘛，我是帮你把他给杀了，你怎么还不懂！？”

“帮我……”我的眼中还有防备，但再向郑允浩看去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微微出现了了然的神情。

吴南星的目光饶有趣味地盯着郑允浩，“还是和聪明人说话方便。”

这回我听懂了，吴南星分明是在说我蠢。

……气结。

我是不聪明，但是当着郑允浩的面如此下我的面子，我怎么能忍。我真想把他揍一顿，连带着新仇旧恨一起了结，可当我转头去看面前的郑允浩时，却发现他并没有还嘴的意思，分明就好像是赞同了吴南星的话。

刚想开口为我自己辩解，郑允浩捏了一下我的掌心，我下意识闭上嘴。被拉着坐在茶几的另一面，坐下之后因为不能直接看到尸体，心里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

头顶上的吊灯被拉开。

郑允浩这才和我解释道：“在中，你记不记得，宋安国曾经向你确认过家庭住址。”

我点头。

“恐怕他今天就是特意来找你的。地址簿上应该也会有你的号码，他在看到了我用你的手机发出去的消息之后，可能抱着想要报复你的心情，所以才上门找你。”郑允浩慢慢说道，“是我做的事情连累了你。”

手臂肌肉骤然发迹，被他捏在掌心之中的我的手猛地感受到力量，不禁发出“呜”地似小兽的声音，郑允浩在察觉到后便轻轻卸了力气。

吴南星将我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可是我还是无法理解，那吴南星呢？吴南星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又是怎么进到我的家的？又发生了什么？而且什么叫做帮“我”杀掉的宋安国？

还不等我整理好思绪，郑允浩已经将疑问抛了出去。

他对着吴南星说：“你也是因为收到了那条信息之后才来这里的吧，你以为是在中做的。但你现在看到了，不是他，那条信息是我群发出去的。”

他语气平和，姿态却强势。

被郑允浩死死盯住的吴南星到底先撑不住，他挪开视线，嘴巴里嘟囔着：“我就说金在中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为什么事情总会谈论着就拐到了我的智商的问题上？！

我对着吴南星怒目而视，催促道：“然后呢？然后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你又是怎么把他给杀的？”

“你真笨，连对方已经复制了你家的钥匙都不知道。”

吴南星先是毫不客气地对我大肆评价一番才慢慢讲出了真相。

原来是在今日收到了短信之后，他便不敢去学校露面，一直缩在家里直到临近放学的时间来到我家找我，却正好看见了掏出钥匙打开我家房门的宋安国。看见宋安国的一瞬间，吴南星原本可以离去，但是那瞬间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憎恨抓住了他。联想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不堪的经历，那种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也燃烧起来，眼前一片空白，好像被迎面重重地打了一拳，一瞬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冲动。于是——

回过神来的时候，吴南星发现自己也已经闯入了我家，从背后偷袭宋安国，两个人在经历过一番扭打之后，他用宋安国脖子上的领带勒死了他。

宋安国死的时候双眼狠狠往上翻，瞪着被愤怒和恐惧攥住的丝毫不敢松懈的吴南星的脸，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然后……”吴南星指指他刚刚从下面抱上来的塑胶布，对着我俩说：“你们真的应该庆幸我没有跑掉，反而还愿意回来帮你们一起处理身体。所以金在中……你说我是不是帮你杀了他？甚至我现在还愿意帮你处理尸体，你应该对我说一声谢谢，才对吧？”

“……”

“……”

帮？

感谢？

我和郑允浩对视一眼，分别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无语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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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两位不速之客3

吴南星的脑回路有时候真的令常人难以理解，我看着他那副杀完人之后还泰然的神态，娱乐圈不收他真是一大损失，我几乎有些想笑：“你跑来我家杀了人，然后还说是为我做的，给我留下这么一大麻烦，最后还说要我感谢你？！吴南星，你脑子不会被驴踢了吧！而且、而且你可是杀了人啊！你居然都不会感到愧疚吗？”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我不禁有些底气虚弱，可是言语就是有这样的力量，只要说出了口，一遍遍重复，就好像我自己都变成了正义的使者可以任意制裁做错事情的人。

我愈加气愤的声音回荡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除了我和那具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反应的尸体之外，另外两个存在着的生命体都看起来一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的模样。尤其是吴南星，他跪坐在矮桌前面，那毫不避讳的眼神时不时会厌恶地从尸体身上瞥过，甚至是在听完我的指责之后，脸上重又露出愤然的神情。

“愧疚？”吴南星将水杯重重往桌面上一墩，明明是对着我说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往郑允浩的脸上瞟，“金在中，你怎么有底气说这种话？更何况，就算我杀了他又怎么样，那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也不能动用私刑。他做错了事情自会有法律来制裁他，你不能……”

“我不能？”吴南星抢过我的话头继续说下去，“我凭什么不能？好，就算我不能杀他，我看到了这个禽兽打开你的房门，躲在里面，然后等你回来，你有想过这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他从鼻间轻轻发出“哼”的一声，发出的嗓音有些轻蔑，但那轻蔑中也有些心虚，他说：“如果没有我提前杀了他，也许现在杀了他的人就变成你了。”

我和他的视线在空中相遇，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当下我的心猛地一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会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

如果不是我和郑允浩在天台的对话延误了回家的时间，也许撞上不怀好意的宋安国的人就会是我……

刚这么一想，下一秒，覆上我的手的，是一种冰凉却让我无比安心的温度。

是郑允浩的手。

我微微偏头去看，只见郑允浩十分淡定地看向我，那双眸子没有半点游移，就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只看着我。

只这么一眼，我立刻明白过来郑允浩没有说明却在眼神中暗含的意味——他会保护我。

郑允浩伸过来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然后从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我的面前，用那双漆黑的眼睛始终那样看着我。

他身体挺得笔直，矗立着像座高大的山，似乎哪怕叫他就这么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地这么看着我，也是可以的。

这就是被偏爱的感觉吗？

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在身体里降临，心口发烫，有什么翻涌着不断向上，炽热的感觉涌上鼻尖，却又从眼睛里冒了出来。

我赶紧低头，忍住要落下的眼泪。

吴南星在一旁看得都愣住了。

片刻后，郑允浩微微移开目光，眼神重又恢复到一贯的淡漠，他用下巴指指一直到现在还倒在那无人问津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办？人是你杀的，我们报警？还是你想……”

“别报警！”吴南星那张伪装出强硬的面孔上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痕，就连声音也微微带上了那么一丝颤抖。

在我和郑允浩的注视之下，吴南星沉默了片刻，他改为端坐在我们面前，垂下眼皮，原本正常的嗓音在这一刻却突然哑了起来，带着痛苦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别报警。求你们。”

“要我们别报警，那这副烂摊子，怎么收场？”郑允浩冷静地问。

“我、我都想好了！刚刚我就一直在等金在中、在等你们回来。”吴南星重又指着门边放着的塑胶布对我们说：“你看虽然、虽然人是我杀的，但我、我绝对没有想过要丢下这摊给你们，我都已经想好了，我们把他包起来，然后就扔到日歌山的深山里去就好了！”

郑允浩不假思索地摇头。

“目标太大了，况且凭借你们两个，怎么把它搬出去，只凭脚力的话，根本走不了多远。更何况现在已经十一月份了，已经封山，进去可不容易。”

“我有车！”吴南星见郑允浩有了松口的意思，赶忙趁热打铁道，“哎呀，告诉你们吧，其实我是复读生，我已经成年了，我有驾照，而且今天我恰巧就是开车过来的。真的，车就停在楼下，我刚刚就是为了下去拿汽车的罩布包住尸体才离开的。”

吴南星这么一说我和郑允浩分别都是一愣。

可对方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吴南星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两手抱头，这时始终伪装出的冷静终于被打破，那种要吐露之前的强烈的羞耻感，和一直按捺住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使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所以，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报警，我已经成年了，如果警察抓到我，我会完蛋的，那样的话……我的一切都会完了。”

他的痛苦看起来不像作假，尤其是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而出的癫狂以及恐惧，使得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即将崩溃的不真实感。

“……”我看看面前抱头颤抖的吴南星，又看看郑允浩。

“吴南星。”

我终于开口，并随之起身，从郑允浩的身后绕了出来。

刚刚视线被矮桌遮挡，看不见尸体时的心情刚刚才恢复多少平静，可现在我逼迫着自己直视着那具尸体的正面，那曾经日日都会见到的面孔此刻以这样丑陋的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叫人直觉得深陷进什么噩梦之中。

可这不是梦。

我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下定决心。

“我们得扔掉他，但是，不能就这样扔。”

听到我这么说，两人同时抬头看我。

郑允浩认真注视着我的目光让我不禁燃起一丝羞赧，定了定心绪，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得肢解他。”

我的声音刚落，郑允浩一脸淡然，仿佛已经提前有预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办法，但倒不如说，应该是我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既然现在我们已经决定了不报警，那么处理尸体的办法就只有这么一个。

反倒是吴南星失声叫了出来。

我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起来其他关键问题，追问道：“你前后两次上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你？你有没有撞见邻居？”一边说，我抬眼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的七点二十分了，这个时间通常是上班族到家的时候，要是有人作证说撞见了吴南星那就惨了。

吴南星连连摇头，“我本来就很小心地上来，不会有人看见我的。”

“那你杀了他的时候呢？你说你们扭打过一阵，没有发出什么响声吗？”

“那会儿我只听到隔壁有小孩在哭，一直哭，我感觉我们弄出的声音应该都被遮住了。这个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好吧。”我的心稍稍放下点，但反倒是变成空空地坠着，有种无论如何脚尖都够不着地面的恐惧感，我开始思考起，如果我被警察询问的话，我是否能够抵挡过专业人士的问询，那色厉内荏的吴南星呢？想到这，我不禁用质疑的目光看向他。

正在我们两个都默默思考的时候，郑允浩突然开口，将事情朝后推进道，“那现在我们有车了，可以将他带去比较远的地方，但如果要埋起来，消耗体力太大了，光凭你们两个根本做不到。所以，将尸体解剖成小块扔掉最好，但这里没有浴室，不能在这里分尸。”

“可以去我家。”吴南星这回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原本就是他惹出的事情来，他向我们坦白道，“其实我是名复读生，本来就是高考失利，才会回到母亲的老家复读，之前跟你们说是和父母一起回来那些话，根本就是骗你们的，我一个人住，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去我家都是可以的。”

呦吼，他居然也是独居。独居万岁——如果不是现在状态不合时宜，不然我真想这么喊上一句。

郑允浩点点头，对着我说道，“那如果能把尸体转移，就算今晚有人看到了宋安国来这里找你，但这里没有他的尸体，也找不到分尸的痕迹的话，警察应该就不会怀疑你。”

我在一旁点头如捣蒜，对郑允浩说出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并且全力执行。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鬼，组成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分尸抛尸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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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准备行动

原本袒露在空气里的尸体已被裹进罩汽车的布袋里，如一件没有生命的行李般堆放在入户门的玄关处。

在不直视着尸体之后，我原本沉重的心情多少好转一点，经过商议之后，我们决定要过了十点以后，一起将尸体搬运到吴南星的家里去之后再动手分尸。

现在指针刚刚走到八点，距离定好的时间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我和吴南星如仇人一般相互瞪视。

眼睛瞪得太过用力，还没坚持多久就要迎光流泪，但这毕竟是我的地盘，况且还有郑允浩在为我撑腰，我快速眨巴两下眼睛，重又怒目瞪将一直往郑允浩身上瞟的吴南星的眼睛瞪了回去。

直到郑允浩端着盘子从厨房飘出来，闻见烤得酥脆的面包和午餐肉混合的香味，我这才顿时感到极度饥饿。自从中午起我只吃了半个冷冰冰的饭团，便再也没吃任何东西，刚刚因为突发事件我的心便一直吊着，而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大干一番，此刻闻到食物香味的瞬间我仿佛立刻食指大动，扒拉着郑允浩的胳膊往盘子里看他做了什么。

白色盘子上是两面煎的焦黄的面包片夹上生菜包着煎蛋和午餐肉的便食，对于不擅长做饭的郑允浩而言，已经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鸡蛋是刚刚好的流心状，面包上还用番茄酱画上了爱心的形状。

伸长脖子朝盘中看了一眼的吴南星在看到那颗“爱心”之后，面上出现了一秒明显的怔愣。

他总是不善于管理表情，下意识流露出的惊诧实在太过于明显，他讪讪道：“现在吃东西，也不怕一会儿再看到尸体就要全吐出来。”

我一听这话顿时蹙紧眉头，不悦道：“现在不吃饱了有力气好干活，那难道要干完之后，我们来开一场庆功宴？那个时候就吃得下了？”

我毫不留情地回嘴呛他。从前我从来都不与人争执，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我开始变了。

就在我和吴南星斗嘴的时候，一旁的郑允浩将盘子送到我的手上。他瞥了一眼已经被塑胶布包好摆放在门口的尸体，对我说道：“去里面吃吧，我帮你把门关上。”

坐在卧室的窗台，把窗户轻轻拉开，滔滔江水将混合了秋日间特有的冷感的风送入我的鼻腔，我将鼻子贴在铁栏杆的缝隙间，像一只小狗般仔细嗅闻着风送来的味道。

下意识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距离我们约定好开始行动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三十分钟。时间愈加迫近，自己做了未曾想象过的决定这件事本身也愈加更具有真实感。自己平凡人生的未来，会在接下来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发生难以预测的改变了吗？

快速吃完，就听见外面窸窸窣窣两人正在说话的声音，可隔着纸门，他们又好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叫我听见，心中一片慌乱，跳下窗台几步走到跟前，一把拉开了纸拉门，却见两人各自坐在矮桌的两边，嘴巴都闭得紧紧的，不像正在交谈的样子。

看到我出来，吴南星缩着的身体不自在似的挪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时不时就看向自己手机上的时间，仿佛既是期盼时间赶快到来，又生怕到了我们约定好的时间。

而我现在宁愿和卷着尸体的铺盖共处一室，我也要待在可以监视着吴南星的地方。

总觉得让他同郑允浩单独待着很不放心——我有这样的感觉。

靠在虽然冷冰冰却让我感到安心的鬼魂肩上，视线落在窗子外面黑沉沉的天空上，乌云已经开始聚集，风声更加大了，震得窗户都在摇动，不知何时就会落下一场暴雨来。

……

被拍打肩头轻声唤醒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等待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快点呀！”吴南星已经站在了玄关的下沉处催促道，两只手看样子抓的地方是尸体的脚的部位，真讨厌——那我就要去抬尸体的头了。正这么想着，叫我起来的郑允浩却轻声说，“你跟上来就好，注意看有没有邻居看到。”

两个人抬着这个有一米八几的男人的尸体，看样子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运到楼下，下台阶的时候尸体的手臂从卷好的铺盖当中滑了出来，摔在铁栏杆上发出好大的响声。好在那声音混在呼呼作响的风里，随之被带去了远方。

停在对面住宅区的沙土地里的吴南星的车，是一辆小型甲壳虫，黑暗中看不清是几几年产的，但应该是辆不怎么新、款式较旧的老爷车。

两个人合力把尸体的手脚折叠才能放进后备内厢，三人没有停留，我和郑允浩钻进车子的后排座位，吴南星熟练地将车子发动起来，一溜烟使出了这片空地。

老爷车一路朝着日歌山的方向，驶入一片前几年轰轰烈烈规划建成的新高层住宅区。说是新型住宅，但实际上入住率简直低得可怕，这座远离城市的孤岛本就留不下多少年轻人，更是少有人会掏一大笔钱来这里安置住宅，这栋大楼依旧泡沫经济瓦解、几乎无人承租而出名。

地下停车场很大，几乎足以辟建成大运动场，却没有停放几辆车子，看样子就好像连所谓的住宅区管理人都没有。

没想到吴南星就住在这里。

“这里的停车场空得很嘛。”我讽刺地说。

将车正好停在对应的楼洞前的吴南星只抿着嘴，脸上浮现焦躁的神情。

见他没说话，我也撇撇嘴不再言语。

三个人分别下车，刚刚一直没动手的我率先打开后备箱，要去抬尸体的脚部，郑允浩默默跟在我身后，眉头紧蹙，可能是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忧虑吧。我拉拉他的衣角，轻声说道：“没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郑允浩回望着我，不知是不是阴影的缘故，他眼眸下方出现黑晕，眼窝也比平日看起来深些。

“在中，如果现在决定不做，还来得及。”

这时我已经把手伸了出去，身后的感应灯突然不知为何亮了，将我面前的尸体的模样照亮。原本被困在毛毡布里的尸体也许是因为一路颠簸，扎绳竟然松了，露出里面的尸体来。

“啊！”我下意识地低声惊呼了一声，强忍着让自己没有往郑允浩的身后跳。

看见平日里见惯了的熟人躺在那儿，仍半睁着眼，表情像是一副松弛的模样，只是从他口中流出的涎水在脸上拉成的丝已经干了，腿脚僵直，维持着刚刚被塞进来时的十分怪异的姿势躺在那。

我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液，这时才开始颤抖起来的手按在怦怦直跳的胸膛上。

“不、不了，我得做。”我努力使得胸腔里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平复下来，朝着允浩淡定地笑了笑，“我得做啊，这才是我的赎罪。”——赎什么罪，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然后转头快速看向从驾驶座上下来的吴南星，说道：“别耽误了，我们快点把他搬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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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赎罪

很快就会完事的。

而且我还挺擅长做饭，刀功也好，因为独立生活所以处理起垃圾来也算是擅长，所以很快就会完事的。

——虽然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但从双手接触到死尸的肉体开始，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我好像开始更加理解了这个。

为了躲避电梯间的监控设备，我们选择抬着尸体爬上了十一层。好像人在失去意识之后身体会变得更加沉重，和我差不多的身高，也许是因为是成年男人骨架大，觉得格外地重，尤其是尸体已经渐渐开始发硬，腿脚都呈现了僵直的状态，刚刚放进车子狭窄的后备箱时将尸体的手脚弯折，此时竟然就保持着两手向上，曲着手指指向天空好像要抓取什么的模样。好在尸体的头部还被包裹在布袋当中，只能任由大脑想象那些人体内部的微生物在分解器官时的模样。

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东倒西歪地将尸体连拖带拽地抬进屋子。

一踏进昏暗的屋内一股燠热、奇怪、混合着垃圾的臭味及一种很呛人的香水味立即就将我们统统包裹其中，就像我们被吞进了什么野兽的腹中一般，四处都密不透风。

“灯在哪？”我刚一这么问，吴南星就打开了头顶的吊灯，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更是使我倒吸一口冷气——简直说是垃圾场都不为过。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全被生活垃圾占满了，垒起成半人高的书册、卫生纸团、吃过的餐盒都直接大喇喇地敞在那里，让人不得不怀疑住在这里的人是否已经到了有心理障碍的问题存在。

我下意识皱眉，回头去看郑允浩的脸色。

我知道他本就有洁癖，我看见他把眉头拧得很紧，刚一踏进来仿佛浑身就觉得不自在，原本还脚踩着实地，此刻变为微微飘在空中,，甚至更向我靠近几分。他的焦躁让他气质里沉冷阴郁的部分更盛。虽然这多少有损他对外一向的儒雅风度，但无形中也加剧了一种阴郁的美感，这样的他却让我对他的喜欢更甚了几分。我就喜欢看他偶尔露出不那么郑允浩时的神情，那几秒钟的出现，让我欲罢不能。

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就听见吴南星从一个房间里出来，边喘气边催促道：“得搬到浴室啊，我刚都收拾好了。”

“知道了。”

我有点不情愿地脱下鞋子，想了想，又脱下袜子，光脚踩在满是污垢的地板砖上。我现在十分羡慕鬼魂可以飘着走。

“那边就是浴室啊。”

“嗯，搬进来吧。”

三个人一鼓作气，将宋安国抬进浴室。大概是不想我动手，郑允浩率先取下包尸体的毡布，考虑到如果地板砖的砖缝里如果黏上肉片什么的那可就糟了，他提出要将浴室的地板砖全铺上塑胶袋，反正最后一起扔掉就可以了。

不知为何我感觉有些头昏，手撑在一旁的水池台上看着他们两个又将尸体抬开，在地上铺上了塑胶布之后将宋安国放在了长方形浴室的对角线上，与在后备箱中的姿势相同，让他侧身躺着。

这时的吴南星好像也终于累到了极点，他一屁股瘫坐在地，只能看着郑允浩开始动手翻找宋安国衣物里的东西。

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确认个人身份的东西，甚至就连钥匙都没有，只在他西装上衣的内袋当中，翻出一个超小型数码照相机。

一看到这个玩意儿，我的脑海里就想起了宋安国做的那些事情——喜欢拍摄拍摄年轻男孩的裸体。我瞥了一眼一旁吴南星的脸色，说不上是对他的同情居多，还是一种对自己死里逃生的庆幸。宋安国带着相机到我家来，如果不是我晚回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个得销毁啊，如果被发现在我们谁身上，那就糟了。”我说。

郑允浩先没说话，他将相机开机，修长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按键，好像是在看里面拍摄的内容。我不由想凑过去。鬼魂却事先察觉到我的意图，手腕灵活翻转，小小的数码相机就被扣在他的掌心之中。

郑允浩眼神露出无奈，说，“你还是别看了。”

“哦。”他一说不让我看，那我自然就没了什么好奇心，乖乖缩回脖子。

两分钟不到，郑允浩就已经将相机卡里的内容快速浏览完毕，小小的数码相机在他的手中把玩如儿童玩具，他略一沉思，说道：“这个留着太危险了，就算擦掉指纹放到学校也还是会产生问题，最终把这个一起销毁。”

我们两个都没有异议。

直到等到郑允浩将尸体全身都搜过一遍，确定没有物品之后，我们开始动手扒掉尸体身上的衣服。

但尸体僵硬的太快，想要正常脱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吴南星找来剪刀，直接一剪子从领口的位置剪下去，我们分别撕扯着两边将所有衣物卸去。

脱到最后，尸体上只余那条将其勒死的领带还空落落的挂在脖子上，除了鬼魂郑允浩不会喘气，剩余我们两个都已经开始呼呼喘气，额头也都渗出汗珠来。

“那个、领带也直接剪掉吧，这可是凶器，反正也得销毁的。”我感觉到实际操作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太多，不由得感到焦躁不安，语气也随之急躁起来。

“知道了。”吴南星没好气的回了我一句，然后好像是泄愤似的将剪刀顺着宋安国的脖子直接戳进去，只听“咔嚓”一声，被剪断的甚至不止是丝质领带，剪刀锋利的刃划破皮肤，我听见皮肉崩开时才会发出的独特响声，立刻就有鲜血涌了出来。

那瞬间不止是我和吴南星，我感觉到就连一旁的郑允浩都窒了一秒。

三人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看着这具已经死去的人在我们面前流淌出深红色的血液。

原来人死也能流这么多血。

从前我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死……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想到这，我不由得立刻扭头去看郑允浩略显苍白的脸，他半透明的身体在空气里甚至有时隐时现的感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要抓住我，但太快了，我什么也抓不到，最终只能无言感受着在我温热的心房上涌起的一丝丝伤痛的感觉。

很难说清楚我现在的感觉。

当我观看着“死”这一奇观之时，我就无法忽略此刻就立于我身侧的郑允浩的存在，他同我一起，专注地审视，平静地面对着眼前的景象。

一边是没有生命的已经不会再动的“东西”，一边却又是冰冷的不再拥有人的气息甚至维持着这样不会改变的模样也许到永远的鬼魂。

下定决心要参与进来这场行动时，我曾在心底里说服自己——允浩说过“还是温热着的”触摸过后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已经变得愈加苍白的、开始萎缩的这一大团脏呼呼的东西。这是件东西，仅仅是件东西，我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他已经死了，而死就代表着一切的消亡，遗留下的这具躯壳不代表任何意义。

可如果眼前的这具逐渐僵化的尸体代表着“死”的那一边，那我身边的郑允浩呢？他又应该是算作在哪一边的？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郑允浩是如何出现的，又将会在什么样的时刻消失在我的身边，这些问题就好像是我刻意避开不去思考的一样。“停止——”每次当我想要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涌现出蜂鸣般这样阻止的声音，仿佛是为了扰乱我的心、我的记忆、我的思考一般……

——说起来，我和郑允浩是为何会走到这一步的呢？

自从那天当着全班忽视我的人说要给我亲自补习的郑允浩，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逐渐熟悉起来的两人……

从那时起就、就……

“……”

“在中，在中……在中？你怎么了？”

郑允浩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边传来。我的脸色一定很差，他看向我时的脸上的神色着急得要命……什么时候，我拼命在回想，是什么时候呢？我好像也看到过他露出的这副焦急的模样，可那时我又是如何做的呢？

允浩……

允……允呐……

郑允浩冰凉的双手握上了我的肩头，我几乎是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从沉思中惊醒。

从刚刚开始的我的声音就有些发颤，此时更甚，还没开口的我就差点没忍住鼻酸，“允呐，我……”

突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

“喂！可以开始动手了吗？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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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的归处

“可以开始动手了吗？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

横插进来的吴南星的声音将我的话生生截断，我立即闭紧了嘴巴，朝郑允浩微微摇头，示意我没事。

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这么对郑允浩这么表示了。

我到底有没有事，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感觉舌头连着头脑一起发木，手上却自顾自地开始行动起来。

我和吴南星通通找上塑料围裙，很麻利地挽起校服裤的裤脚。

“这样裤子上肯定会沾到血的，还是脱了吧。”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我又默默脱去裤子，冰凉的塑料围裙下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露出细细的两条腿来。这样的打扮让我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雪夜屠夫，尤其是当我掂起一旁吴南星从厨房拿来的那种切生鱼片用的长条锋利的刀，在手中掂量了两下，便觉得更加贴合了那个形象几分，而我的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到身边的位置。可惜啊可惜，可惜鬼魂不需要换衣服，不然这种造型我还真想看看在郑允浩身上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自己心态不差，至少在这种时候了还能去想这种问题，可突然无意中往面前的镜子里一瞥，里面映出的是迄今为止自己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转身下意识去找郑允浩的脸，他面露倦色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愉，可却在下意识回看着我的时候，眉心骤一松开，像是想对我笑，却又因为担心而使得那个笑硬生生地凝固在了脸上。

我用口型无声地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眼下，我们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分尸三人组，终于各持家伙，站在浴室中央，打量着宋安国的尸体。

该从哪里开始动手比较好？

尽管讨厌，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放在了尸体的脖颈处。

我掂掂自己手上这把开了刃的刀，说：“一开始不能用锯齿刀，得用这种割个小口子，然后再锯掉，这样应该行得通。”

最锋利的刀就在我手上，郑允浩手上持了一把锯子，吴南星则是掂了一把锯齿形长柄刀。在我们的脚边是成卷的黑色厨房用厚垃圾袋，我们就打算用这些袋子每袋包两层，大概分三十袋生活垃圾处理掉，据我所知这些厨余垃圾的最终去处都会是热焚化炉，到时候这些碎肉块就会和那些真正的垃圾一起，被焚烧殆尽，将所谓的证据完全销毁。

虽然心里都已经有了大致的思量，但是真的动起手来，我的手微微地颤抖，掂起切生鱼片的刀不断在尸体的喉头上下比划，寻找合适的位置。

就在这时，吴南星突然叫停了我。

“切头。”吴南星简短地说，“让我来。”

说着，他几乎是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刀，眼中又冒出熠熠的精光，那是一种复杂又闪烁着恐惧的目光，但他几乎是没怎么考量，猛地挥刀就往下坎，瞬间，紫黑的血“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看到这股大量流出的血吴南星竟然不似刚刚一样感到可怖，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犹如释重负一般。就好像在亲手将对方勒死之后，他挥下的这一刀，相当于重又杀死了对方一次。

估计是被对方欺辱而产生的恨意和对自己的怜惜，这两种悲恸交织在一起，才造就他现在的复杂的心情……

“这就是颈动脉？”

“嗯。”郑允浩回答着我的话，一边打开了淋浴间排水沟的漏网。瞬间，粘稠的血液打着旋涡争先恐后地流进排水沟。挤着两人一鬼的狭小浴室，我和吴南星的沉重呼吸都在争抢着所剩无几的新鲜空气，血腥味已经使得人几乎要窒息。

接下来，就要上锯子。用锯子一锯，头颅很容易就锯下来。随着“嘭”得一声闷响，宋安国的头落地了，紧随着这具原本属于我们认识甚至非常熟悉的人的尸体就变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现在就连尸体都很难叫得上，我只能将他看作为一件没有生命特征的东西。

这样的认知让我的感觉多少好了那么一点。

吴南星把锯下来的头装进两层的塑料袋内，然后扎口扎紧了，转回头问我们说：“要不要放放血？”

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郑允浩在我前面就轻松托起尸体的两条腿，使其倒挂在排水沟上方。切断的横截面参差不齐，露出的气管窟窿突然间裂开，血根本说不清楚是从哪里往外淌，源源不断，就好像没有止境似的。

看着这一幕，毛骨悚然。

我心想这竟然会是人能干出的事情？简直是魔鬼的勾当！

但是，到了这一步，我的心情竟然也是意外地冷静。就当作是赎罪。可是，赎什么罪，又是向谁赎罪，我现在也弄不清楚我心底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郑允浩用锯子锯开两条腿的大腿根部，黄色的脂肪层让我的菜刀不断打滑，我几乎快要吐了。但毕竟切肉还是快一点，等到要去锯开骨头时，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我一只脚蹬在尸体的大腿上，像是锯木头似的，用锯子来回拉扯粗粗的腿骨，至少锯了有快一百下，才将从大腿到脚分成了三部分。

大腿还是好的，可弄到上半身时可就难办了。

肩胛骨从哪里下手比较好？因为不明白结构而感到无从下手。并且，因为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尸体越来越僵硬，更难处理。我的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吴南星也跟着着急了，只有郑允浩从始至终一声没吭，只专注于做手上的工作。

“现在几点了？”吴南星突然问道。

“不知道。”我随口答道。浴室里没有始终，眼睛瞟了一眼这间浴室的天窗，从外面的天看来依旧是黑沉沉的，估计正是夜半时分。

“如果我们一晚上干不完就糟了，明天早上说不定警察就会发现宋安国不见了，他们不本来就在找他。”

“不会那么快的。他又没有家人报失踪，警察把他当关系人来找，估计也只是会是觉得他是躲起来了。”

“但是我们今天也得干完啊！明天还要去上学呀！而且明天就是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如果错过了，可要等到下星期了。”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不由得焦急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允浩，又回头盯着吴南星那张灰白的面孔，“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去把手掌切碎了。”我又叮嘱了一遍：“注意一定要把明显看起来不像是动物肉的部分分开放，千万不要放在同一个袋子里，而且要尽量切到看不出来为止。”

这是我们商量过后以防万一的结果。从前我真不知道，原来分尸还有这么多讲究。

“知道了。”听见我严厉的语气那么说，吴南星终于收起了抱怨，接着忙碌起来。

在允浩的帮助下，我们俩一起锯开肩关节，锯掉胳膊，细碎的就都交由吴南星来处理，我们两个开始处理内脏。

我正要下定决心，郑允浩却从我手中抽出切生鱼片的刀，我还来不及组织，他手起刀落，从咽喉的位置一直竖切下来，剖开肚子，已经变灰色的肠子一露出来，开始腐烂的五脏六腑和肠胃里食物残渣的臭味一齐扑面而来，尽管我们都屏住呼吸，可我还是没忍住一下“哇”得吐了出来。

这是极限了吗？

我伏在马桶上，一边“哇呜”地呕吐，一边这么想道。在我背后的是脱去手套的郑允浩冰凉的大手抚在我的后背，为我顺气。

一想到身后的郑允浩，我突然就觉得那股恶心的感觉消退了不少。

我得做啊，这可就是对郑允浩赎罪的最好的机会。想到监控视频里撞破了宋安国秘密的允浩，不知道会被他如何对待，我的心中就扬起一股不亚于吴南星对他的恨意。

我得做！

我要做！

这三个字不断在我的脑海中萦绕，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让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疼痛，犹如闪电般贯穿我的胸膛。

我要做。

即便是一边哭鼻子，也还是继续在做。不同于前半段时间里，要不我们各自沉默，要不偶有几句斗嘴，后半程里，这间小小的充满着血腥气味的浴室里断断续续响起着我的抽泣声，即便是眼泪糊住眼睛，但我还是做了。郑允浩时不时会摘掉手套过来帮我擦泪，却又什么都没对我讲。他纵容我的眼泪，就如同纵容我一般。

最终，远超出我们预料的足足装了四十四个双层垃圾袋，才将所有的肉块和骨头都装完。

脑袋单独装了一个，手、脚、关节，越是这样的地方切得却是细碎，直到让人无法一眼看出来这是属于什么动物的肉块，所以光是四肢都装了二十多袋，最后剩下躯壳的中央部分，有的碎的零件都被水一起冲进了下水道里，内脏分开来装，肋骨每一根都要敲碎，折成扇形，猛一看简直就像是牛扇骨似的。恐怕最近我都没办法吃肉了。

一直到大家一起打扫完浴室，因为太过于不熟练，我们足足花费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无论是时间、体力还是精神，都已经超过了极限。

接下来就是要将这四十四个垃圾袋分开扔掉的问题了。

吴南星说他会开着车把这些垃圾分开扔到近十个住宅区的垃圾站去，听到他保证一定会做好了再去睡觉，我们两个才多少放下点心。

“扔的时候一定要戴上手戴，不要留下指纹啊。”

我走的时候如此叮嘱道。

“嗯嗯，知道知道。”吴南星青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颜色，脸色很不好看，估计我也是如此。

得到了这样的答复的我们，迎着初生的朝阳走出罕有人烟的超高层大楼。

明明已经接近深秋，可此时太阳暖洋洋的照在我的身上，微风徐徐，好像就连身边的鬼魂郑允浩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不少。

这真是一个平静又美好的日子。

迎着刺眼的朝阳张开双臂，将新鲜充盈的空气吸入体内，洗去那些污浊的部分，一回头，就看见郑允浩待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默默后退半步，牵起郑允浩的手。他的手比起我的来说要大，骨节却细细的，显得很是修长，我将他的无名指在手中把玩，一边想着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即便最后我们已经用硬毛刷将那间浴室仔仔细细刷了数遍，开窗通风，并且两个人都依次冲澡，可那股浓腥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腐败气味依旧觉得如影随形。

那估计已经不是物理上所能闻见的气味了，而是因为懦弱所带来的虚弱。

有时候发生的一件小事就会改变所有的一切，我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都有这种预感。

“允，你说——”我的指尖胡乱划过他的掌纹，明明他的生命线比我还长，我心突然乱了起来，思绪也跟着被打乱，装作随意问道：“你说，人死后都会有鬼魂出现吗？就像你这样。”

如果人只要死去就会留下一缕幽魂滞留在人间，那为何我们今晚却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宋安国的鬼魂出现？

我做乱的指尖被郑允浩猛地掐了一下——好疼。紧接着郑允浩的担忧的眼神飘过来，看来他已经立刻懂了我的言下之意。

“哎呀。”我看他回看我的眼神太过于严肃，刚想笑着摆手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但郑允浩就是这一秒对我张开双臂的：“过来。”

我看向他，大概视线还有点呆滞。

但当我被拥进那个冰凉却充满温情的怀抱时，郑允浩身上的气味瞬间漫过鼻腔里残留的血腥味，我垂下眼，想，这一次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从前总是被当做透明人的金在中，被同学排斥、被母亲抛弃的可怜虫金在中；总是靠蚕食着生活在光亮处人落下的影子为食的阴暗卑鄙的金在中；总是言不由衷、总是说谎的金在中……终于在这个怀抱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这才是我的去向，我的归处，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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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在一切终结之前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时间一反往常，鼓着翅膀像箭一般飞逝。

从前我总觉得不论是在勉强和母亲相处的过程中，还是终日里浑浑噩噩被同学们无视如幽灵一般在学校度日，时间都好像浸泡很久吸饱水的四肢，沉重而缓慢。

肉体很重，每天要拖着沉重的肉体去上学的心灵更加尤为沉重。仅仅是起床，床单就会皱起来，仅仅是活着，人也会皱起来。独自生活于老旧的国民住宅区的单人公寓里的我，每日沉默着往返于家和学校，没有朋友，也好似没有亲人的过着这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

但即便是这样最低限度的生活，也需要我花费全部的力气才能勉强完成。繁重的课业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坐在班级角落的最后一排，要始终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内容，大多时间里就连老师都不会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沉默着度过一天，第二天却又在短暂的逃离之后复又降临。大多数情况下，我总是在完成最低限度的活着之前，意识和肉体就断联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注意到郑允浩的呢？非要说的话就是从高中入学典礼的时候吧。穿着规整的校服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沉稳地进行脱稿演讲的那个人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目光。那时候是春季三月份刚刚开学，气温对于常人而言还不过在乍暖还寒的时节，可是当我仰脸看着讲台上那个闪闪发亮的人时，这一天，简直是对我宣告了夏天的开始。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

从在日歌山神社的鸟居下，郑允浩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如果那算作我和他的开始，那么到他捏着我的手厉声质问我为什么要做偷药这种事情，再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以后会一直为我补习……过去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都如走马灯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虽然直到现在，都从未说明过自己的心意，却始终都是向我靠近的郑允浩，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就因为那种事情，而早早地失去了其宝贵的生命。

就……因为那种事情……就因为那种事情！

每次在我想到原因的时候，都会无法自控地感到胸口一阵紧缩，紧接着就会刻意甩头，试图将那些可怖的回忆从我的大脑当中驱赶出去。

当然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做法，从鬼魂郑允浩出现在我的身边开始，没有一次我可以忘记过那些事情。

虽然经过警方的一番调查之后，判定了不论是有确切证据引诱青少年罪行的正在逃亡的宋安国和与之有过节的吴南星均没有杀害郑允浩的嫌疑。高中生坠楼案，在经过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调查之后，虽然警方没有调查出背后的动机，但依旧以“自杀”为结论而匆匆结案了。

紧接着，一件震惊全国的重大灾害性事件突然就发生了，没有人再去关注一个小小的高中生的死亡事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极其惨烈的事件夺走，那就是发生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周末下午，在距离日歌岛极近的一座已经休眠了近两百年的一座火山喷发了，造成了火山下方地域极其严重的人民生命和财产重大损失。

那天是极其反常的一天，从早上起，天就阴沉沉的，漫天的云朵简直如鱼鳞一般把天空完全遮蔽了。

我如往常一般的时间起床，看见郑允浩正蹲在窗台上照顾他捡回来的那株小龟背竹，可惜他好像完全不懂该如何照料植物，亦或者根本就是他身上的寒气使得植物无法生长，在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的“精心”照料下，那株龟背竹反而愈加憔悴，修长的叶子低垂，一如今日的天空。

就在我正用十分担忧的目光盯着窗外看时，客厅里的有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来，没想到是我的继父。

高叔叔在电话那头语气担忧地对我说：“在中啊，看这个天要下大雨啊，今天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吧，不用过来诊所帮忙啦！”

高叔叔的体恤让我十分感激，挂了电话给母亲拨回去的时候，母亲却老大不高兴地回了一句“既然他都那样说了也没办法了”，便挂上了电话。

我知道母亲是在担心我的存在会惹得高叔叔不快，可我已经做到了尽量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及降低我的存在感，可母亲还是不满。

那天我便和郑允浩待在家里吃外送食物，结果还不到晌午真的下了有史以来罕见的大暴雨，我和郑允浩一起窝在窗台上看见堤坝里的河水暴涨，凄厉的雷声响彻天际，再加上时不时要撕裂天空般的闪电划过，整个世界都淹没在了巨大的雨幕当中，看起来就像是要世界末日。

无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觉。

注视着窗外的那个正摇摇欲坠、笼罩着大雾般苍茫的世界，奇妙地浮游感眷顾了我，外部世界的真实感正在快速消退，让我感受不到现实的烦恼和苦痛，与此同时存在于我身边的鬼魂郑允浩的真实感却以成倍快速增加。在这一刻我的身体的存在感也同他似的逐渐淡薄下去，直至变成和他一样的半透明状——我正逐渐和世界失去连接。

当我恍惚中收回视线时，却发现原本一同将目光放至窗外的允浩不知从何时开始，正仔细地注视着我。

他最近经常这么观察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未知生物似的。

但此时不知为何，被他注视的我竟然感到悚然，一种整个人像被看穿了似的酥麻感觉顿时爬满整个后背，脖子周围漾起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但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鬼魂却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飘着从面前离开，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从衣柜里翻出我私藏的漫画书来看，现在他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简直比我更甚。

大雨一直延续到这天的午夜，敲打在单薄建筑物上的雨声依旧很响，风势似乎比白日里的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配上电闪却让人心惊肉跳。我被鬼魂以保护的名义，以免我害怕打雷为由紧紧圈在小床和他怀抱的狭窄空隙之间。

黑暗里，郑允浩和白日里是完全不同的。

黑夜是他的主场。

鬼魂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染上了一抹艳色，他像皮肤饥渴症，类似圈地的野兽，感觉有刻意变长的手臂从背后环住我的胸膛，修长的骨节紧紧扣住手腕，让我分毫移动不得。

“呜……”我推拒了两下，当然没有丝毫作用，便安心地接受了他的桎梏。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凉气息完全将我浸透，我浑身上下都是鬼魂身上苍白冷峻的气味。这种感觉很是奇特。

我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脏等着他对我更进一步，哪怕过分也无所谓，让我痛或者流泪都甘之如饴。但他的过分的举止却仅止于此，鬼魂没有呼吸，就连判断他是否气息微促的证据都让我无从找起。

我喉咙干涩，身体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大，甚至颇有扼制不住的走向。刹那间我突然间第一次有了委屈到想要流泪的冲动。

鼻酸直冲脑门，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破防发出一丁点声音，努力压制住肾上腺素的飙升，可郑允浩仿佛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身体，黑暗中我睁着眼什么也看不到，他却精准地扼住我的命脉。

“啊……别！”从胸腔中挤压出一口气，我张着嘴，如砧板上需要一口水的鱼。

太熟悉的手感——每条崩起的青筋我都认识。

黑暗成数倍放大了我的触觉，甚至还有听觉。我艰难地睁开眼，汹涌的黑暗涌了进来，我看不见背后他的景象，只有时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了我的失态。

背后传来他低声的笑，声音很轻，我却捕捉完整。

“小混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

他说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禁发笑，这怎么可能，这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还不能完全了解我的心情。

但被扼住的喉咙限制了我的笑声。

总之，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第二天来到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热烈讨论着这件灾难性事件了。

我一如往常，踏着早读铃走进教室，迎面而来的女班长抱着一摞高高的作业本冲我一笑：“在中，快点交作业，就差你了。”

这一月以来，众人对我的热情简直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要多，我受宠若惊。

等我坐回位置上，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具体了解到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居熊熊燃烧，民众们惊慌失措，流离失所……我被从同学的智能手机上看到的画面惊到目瞪口呆，一言不发。

况且那就是距离我们所在的日歌岛很近的岛屿上发生的事情，昨日的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看了眼漂浮在身边的郑允浩，他同样沉默着不发一言。

不同于平淡的日常事件，这种几乎一生只会发生一次的巨大灾难事件将我们每一个人都如抛掷到了一望无际的旷野一般，放眼望去，每个人除了惊恐之外，竟然都带有一丝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之情。

“这真是好可怜啊……”

看着这样的画面每个人都在这样感叹道。

“人也好，村子也好，树木还有动物，都让人觉得好可怜。”

“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说不好我们这里也会有危险呢。距离不是很近吗？而且昨天本来就够可怕的了，天跟漏了个大窟窿似的，雨也一直下，闪电加上打雷一直没停过呢……”

我将众人的呶呶不休抛之脑后，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景象，思绪渐渐飘远。

……

说实话，不论是那些可怖的场面，还是对于那些受灾人员的怜悯或对于自身处境的担忧，我都觉得离我好远好远。就连同他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察觉到对方刻意堆起的笑容，都让我觉得异常陌生，直接别过了脸。

一整天都漫不经心地度过，直到这天的傍晚放学，在走出阴暗的走廊前，我停下脚步。

“喂，允呐，我和人约了一会儿见面，所以拜托你先回家去等我。好吗？”

我撒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谎。

明明一整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更别提根本没有这样能约着见面的朋友，但我只说要说有想一个人去的地方，郑允浩就会尊重我。

郑允浩回头凝视着我，随即点头。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得更加稀薄，直至消失在墙壁当中，说实话，我还是不太能能够适应这种超现实的存在。

但眼神落在那些现实里的物件上，教室后方摆着个人物品柜，角落里摆放着扫帚和拖把，垃圾桶里散落着撕成碎片的纸张、塑料袋、空纸盒和吃剩一半就丢掉的面包……这些现实中的物什又有什么现实意味呢？我想不出来。

我走在两侧都是教室的昏暗走廊，走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呈直角右拐，而后一直延伸到天台上去。

没有犹豫，踏上台阶，推开两侧打开的安全门，迎着傍晚时分的恢弘而灿烂的晚霞走到天台之上。

一直走到天台的边缘，膝盖的中心直直撞上颗粒粗糙的墙壁，弯下腰两手支在栏杆上，眺望着盛大的晚霞在我面前铺设开来，突然间这副场景让我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那天。

就是那天，变成了鬼魂的郑允浩出现在天空的一隅，从我面前飘过，我虽然受到不小的惊吓，却强撑着当作没事一样回了家。

就是那天——

我的人生改变了。

“你说，人死后都会有鬼魂出现吗？就像你这样。”——这是之前我曾问过郑允浩的问题，此时又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虽然当时他并没有回答，但通过观察和思考，我有了这样一种猜测，那就是——

只有自杀的人，灵魂才会驻留在人世间徘徊不前，无法离去。

虽说这只是我的一种未经证实的猜想，可就如数学家通不过不断大胆猜想配之小心求证才能证实一条理论规则一样，我也想通过求证来证实我的猜想。

况且，不就正是因为郑允浩的存在才给了我这样的勇气吗。

在看到鬼魂郑允浩出现的那一秒，虽然看不出来，但在我平静的面孔下却开始疯狂滋长那无法控制的诡谲心情。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目光紧紧追随在那诡异十分的半透明身体的郑允浩脸上，疯狂汲取使我活着的养分。

我拼命掐住痉挛的手指，控制住因为狂喜而乱了的心跳。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将搭上谎言筑造的帆船迎风起航，即便前方等待着我的是狂风骤雨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恐惧。甚至即便迎来坠落，那说不定会使得我接下来的航程变得出乎意料的轻松。

直到站在天台上的这一刻起，我才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现在我才能够将事情的真相不掺杂一丝谎言地说了出来。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没有解答，那就是——郑允浩究竟是怎么死的。

现在，我才终于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

是的，郑允浩的确是自杀。

并且，是我让他自杀的。

tbc.
这么疯的文我竟然没有打预警……对不起

meijiaxi

第36章 在一切终结之前2

——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做——让对方去死吧——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这种话竟然会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直到现在，每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究竟我是在怎么样的境况和怎样的心情下，才能对着对方，说出这样的话呢？

“拜托，你去死吧，只要你死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当时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至于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我和郑允浩之间那种朦胧却又还未戳破的关系，被吴南星所察觉到了罢了。

我想，在我们一起动手将宋安国分尸的那个夜晚，吴南星大概一直都在想找机会问一问郑允浩，怎么会和把自己害死人在一起吧。

那是在郑允浩开始为我补习之后，因为会在学校外见面的次数增多，郑允浩很快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之所以偷药，完全是因为被人霸凌所致。

那时候，我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郑允浩的靠近、他对我的好奇与意图以及怀疑自我是否真的是性倒错者……太多太多混乱的疑问，填满了我摇摆又混杂的十七岁。

但，郑允浩每一次对我的直进，都好像是在告诉我，他懂得我的孤独，甚至我孤独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那是恐怕连我自身也未必洞悉的本质。但那时的我，却坚守着莫名的矜持，始终无法向他更加靠近。

在郑允浩知道我被霸凌之后，亲自找到吴南星和那些人，即便是顶着他们人多势众，也丝毫没有退缩地为我出头。

——就是那次，我佯装喊着“警察来啦”，然后冲进战场将郑允浩拉了出来。

亦如英雄救美，闯进荆棘丛中勇敢救出公主的王子——公主和王子本应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我不是王子，郑允浩也不是那个等待我拯救的公主。

脱离险境的我大声质问郑允浩，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来管我的事！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丧失理智的我如此向他宣泄着我的痛苦，即便那些痛苦根本不是他所造成的。

但就如白象困境，那时的我，怎么可能看到事情的全貌。

我只知道，如果吴南星的事情曝光的话，那我也逃不过。不论是被霸凌在继父的诊所偷药还是我和郑允浩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做的事情如果一旦被母亲知晓……我不敢再想象下去。

巨大的恐慌压倒了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头脑发昏之下，我几乎口不择言。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来管我的事！就算我是自己嗑药又怎样？就算我被霸凌了又怎样？这些都跟你有什么关系，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圣父心，拜托，离我远一点吧！”

在空旷无人的学校天台上，我这么对郑允浩吼着说道。

天空中的晚霞前所未有的铺满一整个天空，校园外的街道上已经提早开启了红蓝交错的招牌灯，那瞬间，不知道光究竟是从何处传来，他闪烁着的眼尾，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我突然从胃部涌起一阵不可遏制的干渴。

但我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是这么地喜欢他。

那时候被我刻意忽略了这点。

或许是我当时的表情过于狰狞，郑允浩的脸上闪过一丝空滞，那瞬间他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又好像是被我伤到之后的自我保护。从前，郑允浩从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从没有、一次也没有地，用那种透露出虚弱的目光看向我。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在中……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我以为你对我也同样……”

也许是太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所以我几乎是立刻把话抢过来，这时我几乎已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我只是害怕、恐惧。仿佛有什么在背后推着我，我也伸出了语言的推手，残忍地推向了我喜欢的人。

“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给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想哄骗我陪你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吗？你太令我恶心了，还搞什么同性恋，你真令我恶心！你去死吧！只要你死了，事情就解决了，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我竟然对郑允浩说了这样的话。

我反刍着那种苦涩。

我在想，或许曾经的我或许也可以，我有过机会，寻找到一种和母亲完全不同的爱，因此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拥有我自己的幸福。但我却因为自己无谓的坚持与出于社会规训下的恐惧情绪，亲手毁掉了我可能获得幸福的机会。

是我亲手毁掉了，我和郑允浩一起的，可能获得幸福的机会。

在一气儿吼完那些话之后，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是如何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回到教室的，已然记不清楚了。无力感、虚无、困惑、幸福或是忧伤，我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被身体的重量烦扰着，束手无措。我的存在，是被所有人都视为麻烦和累赘的存在。该从上面跳下来的人，本应该是我。

随即，在我扭过身子的刹那，面对着的众人在短促的惊愕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呼。

发生了什么……

心底里突然模糊着有一种预感，但还在想着：不会吧、不会吧……不敢置信的同时脑子里又浮现出刚刚在我走掉之前，郑允浩很自然的垂眼，就用那双纯净的黑色眸子凝视着我，然后——

“你希望我死吗？”

他这么向我问道。

他问得那么轻，又那么认真，黑色如水一般的眼眸里带着那样一股我形容不出的执拗来。

那个瞬间我仿佛感受到他身上一种强大到推翻和破坏一切的力量，可却在触到我的同时，如蜻蜓点水一般，有风轻盈地跃过我。

如果在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我能不那么自我、我能放下成见好好地去感受一下对方的内心……说不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

“是的。”

我听见几乎让我陌生的声音从我的嘴巴里传了出来。

再然后呢……

强撑着趴到窗边看见一切的我，那时候心中突然涨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

我的内心不断在重复着这句话。

谎言就是这种东西，一旦开始，便再也不可能停止。

无法回头，我需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绝不可以让自己深陷进害死郑允浩的这件事当中，我要编造出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谎言，不然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

我很快就会崩溃的，我知道。

然而此刻，我却想要服从肉体的战栗，毁掉我自己。不想看着一切破碎，于是我选择主动打碎一切。那个时候，我就该这么做的。

我又向前一步，主动踏上了台阶的边缘。

天空中是盛大而灿烂的晚霞，脚下是已经略有些凋零的花草丛。

天快要黑下来了，感受到鬼魂郑允浩不在身侧，即将暗下来的夜色让我感到落寞起来。

但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去找他了。

我绷紧腹部的力量，挺直脊背，深深吸气。各种各样的过去的声音、话语，以回放的形式，传入我微微发热的脑子里，为了隔绝那些话语，我猛地闭上双眼，抛出——

绞尽全力地将至今为止对自己的愤怒、悲伤全部抛了出去。

几乎是在我的双脚离开地面的与此同时，令人措手不及的，我感到脚下即将分离的地面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然后紧接着不止我的脚下，连带着我的整个视野里，各处都传来嘎嘎吱吱的一样声响，学校的高楼也摇晃起来。

已经将自己抛出半个身子的自己再一次失去平衡，我头朝下，时间以一种既快速又缓慢的方式流逝。

好像是发生了地震——脑子里还来不及将这一想法具体地汇聚起来，我的脚已经离开了建筑的边缘，膝盖一软，头朝下……天地在我面前颠倒，上下发生翻转，而我的“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了和我完全相反的天空之上。

闭上眼之前，是逆着人流朝我飞扑而来的郑允浩的脸……

我看见正朝着我的方向奋力而来的鬼魂郑允浩脸上正露出的既焦急又释然的表情，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在他的脸上呈现。

果然是跟那时候一模一样啊，又让郑允浩为我担心了呢，只是这次……这次不要再担心我了，这次是我主动做出的选择。

不过很快我就再没有力气思考任何问题了，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并没有真的放慢，接触到沉重的地面时我就如偶人一般，先是重重地砸在上面，继而弹开。

我只感觉我的身体从四肢开始都无比沉重，意识逐渐抽离沉重的肉体。晚霞愈发鲜艳，云层膨胀四散，乌鸦在啼叫，到处响起的都是人们悲烈的惨叫声。

果然如人们担忧得那样，惨剧时刻在人间发生。

这就是我的结果。

想笑的冲动像气泡一样涌了上来，扑哧一声，就像泡沫一般地消失了。

大片大片的黑色覆盖眼睛，那是比从空中涌出的这个夜晚还要浓密的黑暗压垮了我的意识，最终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tbc.
小郑很疯，可以说现在的结果是他一手纵容。小金也不遑多让。
总之两个人不管怎样都很配就是了。

meijiaxi

第37章 后记

我希望自己被黑暗吞没，但说不上是可惜还是正中下怀，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降临。没有什么裸着身体却长着毛茸茸翅膀的裸男裸女们在一同泅泳的场面，也不是像人们想象出的死后会上刀山入油锅的悲惨场景。随着我轻轻的一个眨眼，解脱开沉重的肉体束缚，我感觉好像霎时轻松起来，风来了，将遥远的各种声音送入我的耳中，等到下一次眨眼时，天和地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倒在一片断壁残垣中的我的尸体被折成了奇怪的姿势，脖子如引颈的天鹅一般伸得长长的，暴露着已经断裂的事实，暴露在寒气里的手和脚如同安装在躯干上的散装零件，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屈折着，而我的脸……因为湮没在繁茂的草丛中而看不清楚。

不过幸好看不清楚，因为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过于诡异——还不习惯漂浮于半空中的我同赶来身边的郑允浩一起，看着眼前这副诡谲的场景。我的意识非常清醒，伸出的半透明手臂搅动了一下空气，仿佛能感到寒冷的空气随着我的胳臂而流动起来。

我跳起来，去捂身旁正直愣愣看着我尸体的郑允浩的眼睛。

“喂——不准再看了！”

在夕阳破裂的场景下，因为刚刚大地所带来的震动，到处都已是断壁残垣，建筑物崩塌的响声、学生们惊慌失措的逃离的脚步声和尖叫声混作一团，悲鸣声不绝于耳。

仅仅是数秒内，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不变的是我身旁的郑允浩。扒开我手掌的细瘦的骨节，右手的中指居然还有一颗小痣，我竟然到今日才注意到，总之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带着一股微妙的性感。

“嗯。”

虽然郑允浩嘴巴上答应得很好，但其实眼睛并没有离开，我看见他眼睛里正燃烧着某种异常诡异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副准确来说已经不是我的空空的躯壳，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

“喂！郑允浩——”我竟然喊了他的全名一声。

还没伸出去的手被轻易抓住了。想起他总是能轻易看穿我的所思所想和一举一动，突然心底里冒出了一个近乎于绝望的念头——自己好像被当作玩具了，从始至终都引导着我的郑允浩根本就是从心底里将我看穿了。

郑允浩像是将我带到了迷惘的世界，即便现在我反应过来，可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面前的他。

我对于自己现在才看清楚这位看似“乖乖仔、好学生”的真面目而懊悔不已。我反手去抓他的手腕，紧接着怒吼了一声：“混蛋！”

郑允浩被骂不怒反笑，弯弯的眉眼立刻变成引诱我的陷阱，而我掉进去，姿态义无反顾得如同献祭。

他摩挲着我的腕骨，是种警示，同时又好似是在奇妙地命令我，让我继续说出：“混蛋混蛋混蛋……”

我发觉过去的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而到了现在这一刻，我才终于挣脱出来，我将本来应该一开始看见鬼魂郑允浩时就该说出口的话现在才终于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混蛋混蛋混蛋……你怎么是个这么笨的大笨蛋！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啊！？”话没说完连我自己都要笑了，郑允浩也跟着我展颜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

这种笑容可不常见。

但我可不甘心被糊弄，瞪着他漂浮在半空中的透明身体回味着这个死亡笑话，心里想：郑允浩就是一个大笨蛋！大傻瓜！但心里骂出这些话的同时，压根就已经忘记了做出同样选择的我究竟算什么了。

他将我拥进怀里，我只想流泪，可不知道是因为变成了未知生命体之后的身体还无法适应还是什么，眼泪很重，却怎么都流不出来。

即便被他抱着我还是不安分，挣扎着往他的小腿上踢了一脚，只听见他闷哼着笑着，依旧向我靠近。

气息纠缠，郑允浩垂眼看我，那是一个想和我接吻的信号。

但这种场面也未免太过于诡异，在自己的尸体面前接吻什么的……我可没有这种特殊癖好。

攻击袭来的瞬间，我又一脚踢在在他的小腹上，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一边向黑暗中逃，一边想，从前我总想着如果能永远隐匿融化在黑暗中，那该有多好，而现在，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

我说不清内心的真实感受，只是逐渐漫上来的黑暗唤起了一种超越智慧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前那种横在心中的不自觉的东西，被黑暗和郑允浩的存在唤醒了。

脚下踩着风，手上紧紧拉着的是爱人的手掌，好似有聚光灯聚拢过来，打在了我们身上，犹如在舞台上一般纵身一跃。从前总是会在其后听到一声刺耳和沉重的坠落响声，而如今这些统统都不存在了，我感受到，落地前的身体永远轻盈。

我说：“走吧。”

郑允浩回复我道：“好。”

我们没说要去哪，但是如今，目的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紧紧将我最重要的部分，攥在了手心当中。

……

一个月后，在距离发生日歌岛7.1级特大地震的灾后重建的我们这座故土上，我和郑允浩一起参加了我的葬礼。

这样说的确很奇怪，不过这也是事实。

由于我们都没有正装，所以只能穿着学校发的制服以表正式地参加这场小型的追悼会。

据说我的遗体早在事发后两天就已送到了殡仪馆进行火化，我觉得去看那种事情会很奇怪，便留在了家中，而郑允浩则说要送我最后一程，独自一人飘荡过去，观看了人的躯壳被瞬间烧成灰烬的时刻。

回来之后的郑允浩意志消沉，任何事情都不能调动起他的兴致，直到那天的晚上他抱着我坐在窗台上，脸就埋在我的颈窝里，最终小声说了那么一句：“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禁哑然失笑。

总之那是一场只针对亲友的小型追悼仪式，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明已经是隆冬，但是太阳刺眼得要命，我感觉我的身体快要被太阳刺穿了似的。

现场来了很多我的同学，大家都对着我的母亲说着“要打起精神来啊”“在中同学是个好孩子”，又或者是“毕竟是意外，是天灾，幸好还有个孩子，为了小儿子也要撑下去啊”。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我的耳朵……去得太早了。真是的。太年轻了。谁能想到啊，发生了那么大的地震。怎么会那时候刚巧就在天台掉下来了。你们都还记得，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就是夏天啊，从那个天台上掉下来的那个学生。吓死人啦。都是夏天的事情了，过去好久了。是啊是啊。今天天真不错啊。你们真的决定搬到首尔生活了吗。明年也该升职了吧。毕竟那里很方便嘛。上大学就要交男朋友了吧。得擦亮双眼呢。听说那部电影明年春天会重映呢，但是只有首尔地区才会上。那时候来吧，正好可以一起赏花啊。没想到又是火山喷发又是地震的。我想要报考医学系。听说明年医学系就不会扩招了，今年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那么多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意识表层掠过。

即便是因为我的死亡而聚在这里，可大家净是讨论一些和我无关的话题。大家一起喝着甜米酒，然后讨论着和自己生活切切相关的话题，高中生就是成绩和升学，进入社会的职场人三句话不离升职和加薪。

好像这才是真实似的。就像我生前所呆的这个学校的小社会一样，从国小直升上来的才叫做最高级，国中部胜过高中部，国小部又胜过国中部，而如果自己家的家里人有在日歌学园读书的，那简直就是血统纯正的高级校友，这才是最高级。这就是支配着我们这个国家的价值观，即便走出校园来到社会，我看也没什么两样。

大家都在金字塔形状的阶级组织里生活，要节节攀升才可以，不可以掉下来哦，每个人都在这么对自己说着，大家的心都被虚无的东西束缚了。

我想，这恐怕就是之前郑允浩曾和我讲过的，他总是感觉无聊的原因吧。把短暂的人生都花费在这些事情上，真是有够无聊的。

而现在在我葬礼上的郑允浩则兴致大发，他看着每一个前来悼唁的人，猜测着同我之间的关系。

“那个人明明是隔壁班的，你和他很熟？”

“一点都不。”

“那他为什么来参加你的葬礼？”

“那你问他去。”

“那个女生曾经给你写过情书。”

“不可能，我根本没收到过。”

“那是因为她才一放到你的抽屉里，就被我扔掉了。”

“……那你也太坏了。”

“不是，我是为了不要让她早恋，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那你呢，你自己明明都没有做到。”

“可是我是年级第一啊。”

……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吃醋，真是令我意想不到。

我正埋头于去想些毫无边际的事情，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手心被捏了一下，顺着捏我的力度朝上看过去，郑允浩指着灵堂前现已变成独自一人呆着的母亲说，“毕竟失去了孩子，一时之间还是很难接受吧。”

我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在那闪耀的烛光下母亲的脸。

她看起来是憔悴了很多，原本对着我时总是忍不住皱起的眉头此刻也依旧皱得紧紧的，除了略微有些消瘦的脸庞外，我看不出她和平日里的更多区别了。

孩子因为地震灾害坠楼而亡，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出实打实的悲剧，可又因为这个孩子是死去多年的前夫留下的，一直以一株植物般不打扰她生活的活着在某处，这样看来悲剧又好像变作喜剧。

不知不觉中，竟然搞不清楚悲剧与喜剧之间的界限了。不过，两者的起源大概都是一样的，如植物一般安静生活着的儿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对她而言最终都会变成相似的事情。

“你选择来到我的这边，而抛弃家人，不会后悔吗？”看着我用悲悯的目光注视母亲良久的郑允浩突然这样问我。

“嗯？”我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摇头，继而心里感到好笑。

摇头的含义代表着我不会后悔，感觉到好笑却是因为，我发觉原来郑允浩也有会错意的时候啊。

我并不是在母亲和郑允浩之间二选一而选择了允浩，我只是选择了我自己而已。就如同母亲在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候虽然痛苦摇摆，但依旧选择了新的生活和我的弟弟一样，我只是选择了自己。就让我这个孩子死在地震带来的自然灾害中，没有是谁的错，就当作是意外。时间会抚平她心中的悲痛，新的愈加蓬勃的生命也会带来同样的效果。

但我并没有纠正郑允浩的“自以为是”的想法，因为真要具体算起来的话，好像他的想法也说得通，而且本来我就欠他不少，如果他这样认为能够让我在他心中挽回一些的话，我想晚上的时候我可能会更有说“不”的勇气和资格。

“走吧。”

最终我扯扯郑允浩的衣袖，两个人一起飘荡着离开。

“好冷……”一出来来到没有树木遮挡的道路上，呼啸而来的冷风灌进我毫无遮挡的身体里面，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灌了个透心。没想到死掉之后还会拥有各种各样生前的感知，真可谓不奇妙。而紧接着同太阳一起，被我感知到的是郑允浩的怀抱。

冰凉又温暖的感觉——我缩着身体，在他的怀抱中我仿佛下一秒就可以直接睡着。

郑允浩轻轻拍打我的肩头，我眯起些眼睛直视着寒冷的太阳下他极度不真实的面庞，“接下来要去哪里？”

“……”

郑允浩好像是在思考，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说话。

我很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胸膛，然后就听到他说：

“去夏天吧，去夏天怎么样？”

“夏天。”我似乎要做梦似的闭上了眼睛，想尽力用如今这副已经变得冰凉的虚无的身体感受着夏天的感觉。热辣的太阳直射下来，连植物都散发出炙烤过后的浓郁芳香。夏天啊……的确是个好主意呢。而且，夏天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季节，是郑允浩提出要给我补习第一次靠近我的季节，是我对着郑允浩说道——拜托你，为了我去死吧——的季节，又同样是我同他和解的季节。

夏季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回忆，现在再回想起来时，却并没有如梦中一样的恍惚感觉，相反，此刻握住的郑允浩的手，倒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一种找到了归宿似的安心感。

“好吧，那就去夏天好了。”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么嘟囔着。然后感受到郑允浩带着我好像快速地跑动起来，风来了，雨也来了，但我却感受到那热辣的气温好像就在前方的不远处，越来越近了。

夏天就在前方了。

end.